中国古时的书院，多建在清幽的山间。嵩阳书院就于太室山中立身。相傍的少室山里出过少林寺的武僧，名气之大似在青衿之上。嵩阳书院择势颇高，望去如一片台阁，全笼入深碧的树色里。清凉，幽静，是个读书的地方。讲经论籍的盛景远在宋明两朝。数百生徒以孔孟道统、程朱理学相砥砺。程颢、程颐、范仲淹、司马光在讲堂授业，皆资深望重。弟子诵其书，闻其教，可说如坐春风。院以人名，它在宋初四大书院中居一席，实有根据。
北魏，这里是一座寺，嵩阳寺。院中两棵汉武帝游山时封的将军柏，四千多年了，还活着。《古诗十九首》“庭中有奇树，绿叶发华滋”，仿佛是吟赞此树的。据传，司马光的《资治通鉴》在这里编撰，绿荫也润他的史笔。或曰：“后人就柏而置嵩阳书院。”不如说是远借汉武的声威。汉儒治经，偏重训诂，宋明儒家则由经义之学而演说天人性命之理，颇有异同。
说到濂洛关闽四家，周敦颐的濂溪、程氏兄弟的伊水、朱熹的武夷山，我多游而赏之，也算履其行迹。对于他们所倡的学理，却终隔一层，总不如《爱莲说》和《洛神赋》入心。
院中之筑，较少佛寺道观的气味，亦不甚华焕，可算平屋素室了，却浮漾一种静穆之气。凿泮池，架石桥，文庙通常都置这一景。池北为道统祠，立多尊圣像。儒学也有家传，诸像是照着这个统系布设的，由尧舜禹，而汤，而文武周公，而孔孟。壁画图解道统之传：尧帝巡狩、大禹治水、周公测景……夏禹劈嵩岳而导洪水，周公立圭表而正日影，在山中都有旧迹可寻，就不感到邈远。
不闻“子曰诗云”的讲诵之声。藏书楼还在，好像在为书院正一点名。典章要旨、经史义理皆有可观。橱内存一方武则天金简(我后来在河南博物馆看到原物)，是本县一位农民在峻极峰上拾到的。简上刻字，记武后游中岳，投简乞求山神免罪，以保大周江山永固之事。《资治通鉴》有武则天嵩山封禅一节。司马光在山中静室中写她，何种心情？
程门立雪是久传的典故，它的教化气还在院中飘散。二程弟子杨时、游酢为请益，在讲堂前静候“偶瞑”的老师，“颐既觉，则门外雪深一尺矣”。这一则，和少林寺中神光雪夜向达磨求法的故事何其相似。只是这位法名慧可的禅宗二祖断臂明志之举，在宋儒那里不知会怎样衡估。少林寺内的立雪亭尚在，嵩阳书院里的立雪亭，毁圮了。在嵩山深处游观故址，可知西天之佛、东土之儒虽处世界的两端，求识精神的强韧却是一样的。
书院内外立碑多通。北齐造像碑、黄庭坚诗碑、大唐嵩阳观纪圣德感应之颂碑，均是可珍之物。后一块甚高大，权臣李林甫撰嵩阳观道士孙太冲为唐玄宗炼丹故事。碑文出自奸谀之笔，徐浩所书唐隶却姿态横生。访书院，我有幸看到这些存世墨迹，可算意外之获。在我，观规整碑碣不及赏散逸摩崖。我更爱看湖南浯溪的《大唐中兴颂》石刻。
植杏为坛的一处旧迹近在碑前。花开过。韩愈：“明年花发应更好，道人莫忘邻家翁。”来年春日，置酒此树下，我很想看见细雨清风中飘落一片香雪似的闲花。此等襟抱，直追栖遁山南逍遥谷中的田游岩。枕泉石，醉烟霞，朝夕面对飞泉蔓草、鸟影苔痕，守正的儒风恰同隐逸的道气浑融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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